福茂专访 | 选片主席谈2020年的戛纳电影节
福茂专访 |
第73届戛纳电影节原定于5月12至23日举办，然而受全球疫情的影响不得不宣布暂时取消，不过目前消息看来，组委会并没有完全放弃在今年晚些时候举办电影节的可能性。
选片主席福茂（Thierry Frémaux）在戛纳开幕前夕接受了行业刊物《银幕》(Screen Daily)杂志的专访。在采访中，福茂提到了对于2020年戛纳电影节选片的安排，以及在接下来数月如何扶持影院，他还表示希望担任今年评审团主席的Spike Lee明年能回归。
《好莱坞往事》剧组在 Cannes 2019 |
戛纳电影节永远会以它最好的面貌呈现给大家
Q:
若现在是5月12日，原定的戛纳电影节开幕式晚上，你感受如何？
个人层面，我感受到巨大的悲伤和怀旧的情绪。我已经参加戛纳电影节整整35年了。这是我的职业，但除此之外，戛纳本身对我和所有参加这个电影节的人来说也是一个充满欢乐、人性、艺术与美食的盛事。每年，我们都拥有着非凡的体验。
职业层面来说，我在冷静地面对一个史无前例的处境。组委会决定把当前的困境当作一个思考未来的机会。
Gilles Jacob
Q:
你有想过在你有生之年，戛纳电影节会被取消吗？
从来没有！Gilles Jacob（前选片主席）就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况。戛纳历史上因为二战被取消过一次；以及因68年五月风暴停办过一次。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这样的事情会发生。谁能预见全世界这么多国家都遭受疫情的影响呢？
Q:
原定的5月12日开幕距离标志二战结束的欧洲胜利日仅相隔几天。考虑到戛纳电影节曾因而二战被取消，你对此有共鸣吗？
每年，我们都有许多棘手的问题需要解决，许多都是不为公众所知的。之前的电影节我们也在举办之前有过许多忧虑，但没有能和今年相比的。2003年，有非典的威胁；然后是2010年，冰岛的埃亚菲亚德拉冰盖火山爆发。当时非典的出现，的确让我隐约觉得有一天戛纳可能会因为类似的事情而取消。(今年)二月份的时候，这个感觉又回来了，我开始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但我们组委会也带着使命感尽可能冷静地处理各项事情，做好最坏的准备，同时也希冀最好的可能性出现。
Q:
你现在仍然抱有戛纳在今年晚些时候线下举办的希望吗？
在当前的情况下，很难去展望线下举办戛纳电影节，所以我们必须采取一些不一样的举措。电影节是一个集体性的活动，把观众们聚集到一个指定的地点，在戛纳，则是棕榈大道，成千的影迷聚集在一起。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在今年是不可能的。戛纳电影节，本身就是一个全球性的盛事，不可能避免和其他活动一样成为“疫情的受害者”。
Q:
今年戛纳有可能在没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明星和行业人员参与的情况下，继续作为国际盛事举办？
戛纳只有可能像它往常有明星、媒体、产业人员全体参与的情况下举办，但是今年因为公共卫生问题不能实现。戛纳电影节永远会以它最好的面貌呈现给大家。
Q:
你现在还很笃定要宣布戛纳的官方选片吗？
是的，我们一直在做今年的选片工作，会在6月初宣布选片结果。所有入选影片都原定在今年至明年春季院线发行。官方选片的结果可能并不会像往年那样按照主竞赛、一种关注、非竞赛这样的单元来区分，因为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是荒唐的。但是我们的确发自内心想到推广我们看过并且喜爱的影片。
我们收到来自世界各地优秀的影片，我们的责任就是帮助它们找到自己的观众。一旦我们公布了选片结果，下一步要做的就是联系影院做放映。世界各地的电影人几乎与我们保持着每天的联系，告诉我们戛纳入选对他们的作品而言意味着机遇。
6月初公布选片结果：Netflix将“重返红毯”，
不过当然是非竞赛单元
Q:
你能阐述一下官方选片怎么回事吗？入选影片明年还会继续受邀参加2021年的戛纳吗？
不会。只有原定在2020年夏天至2021年春天院线发行的片子有资格入选。有一些本来可能提交的影片选择了直接参加明年的戛纳，其选片工作从今年7月开始展开。还有一类是现在直接在流媒体平台发行的片子。目前，我们关注的主要是本来计划做院线发行、并且需要我们支持的影片。
Q:
从法国3月17日开始实施封锁，你们是如何继续开展选片工作的？
我们都各自在家办公，其实对于选片阶段来说并不算坏事。选片团队状态良好，非常勤恳。对于自身是影迷的我们来说，能在第一时间接触到电影创作者的作品是一件很荣幸的事。我很乐意公布选片团队的工作笔记，他们睿智、见解独到而且充满幽默。我们通过链接接收到影片，各自观看后通过电话会议讨论就观影笔记做讨论。今年观看的影片数量和往年相差无几，达到了1500部以上。
Q:
你们通常会花上一整年的时间来建立完整的官方选片。在法国封锁政策实施之前，你们大约确定了多大比例的选片名单？
选片工作像往常一样进行，即使在封锁期，我们也依然能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影片。封锁期开始的时候，我们的选片进度也和往年差不多。三月和四月是选片工作至关重要的时期，那时候只确定了还不到20%的官方入选。
Q:
你在今年年初感受到了新冠病毒的影响吗？你是否因为亚洲地区最先受到病毒攻击，而收到更少来自该地区的影片？
不，绝对没有。我们依然收到许多亚洲影片。欧洲和美国的死亡人数更多，但是来自这两个地区的作品也没有因此减少。
Q:
有没有因为疫情而放弃参赛的影片？这是否令你感到沮丧？
只有一部影片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是当戛纳宣布不能在7月举办的时候。一位制片人联合代理商撤销了参赛，转而参加之后的威尼斯电影节了。不过这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问题，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打算选这部片子。这只是个例。
Q:
你还计划组织评审团评奖吗？
不会，(现在的情况)几乎不可能组织评审团。
Spike Lee
Q:
Spike Lee本来要担任今年的评审团主席。那么，他会继续担任明年的主席吗？
Spike Lee对我们表示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坚定地支持我们。我们希望他明年还能回归继续担任评审团主席。我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是纽约的一个符号，而这座城市目前正深受疫情打击。他在封锁期间制作了一部献给纽约的短片，背景音乐采用了Frank Sinatra的《New York, New York》， 十分感人。
Spike Lee在Instagram上发布短片New York, New York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起他和Netflxi合作的新片《誓血五人组》(Da 5 Bloods)。讲述一群上世纪70年代的非裔美国越战退伍军人决定返回越南的故事。让人感到好奇，不是吗？这也标志着Netflix将“重返红毯”，不过当然是非竞赛单元。戛纳的片单势必十分精彩。
戛纳电影节重新部署三部曲：“戛纳2020”标志代替“官方入选”，戛纳线上电影市场和“ Cannes hors les murs’ [outside the walls] ” 项目
Q:
有许多谣传说戛纳可能与威尼斯、多伦多、圣塞巴斯蒂安和苏黎世等电影节合作？你能讲一讲吗？
是的，我们的确在与同行们密切商讨。特殊情况需要特殊处理。许多电影节都向我们抛出了橄榄枝，在团结一致显得尤为重要的时期，这让我们很是感动。除了“戛纳2020”(Cannes 2020) 代替“官方选片”(Official Selection)标志的使用，戛纳线上电影市场之外，“Cannes hors les murs’ [outside the walls] ” 项目将会是这个秋天我们对戛纳电影节重新部署的第三步。也就是说，我们将会去到多伦多，法国多维尔(Deauville)，法国昂古莱姆(Angoulême), 圣塞巴斯蒂安，纽约，釜山和法国里昂的卢米埃电影节，与其展开合作。和威尼斯电影节的合作会更加深入——我们会共同展映影片。
The French Dispatch
Q:
你能详细阐述一下 “Cannes hors les murs’ [outside the walls]”项目怎么回事吗？
我们目前仍在进展中，一切都取决于疫情的发展。六月份，情况会愈加明朗。最重要的事情是支持电影，而不是自身偃旗息鼓。我们在去年12月看了韦斯·安德森的新片《法兰西特派》(The French Dispatch)，非常喜欢，它将会在戛纳亮相，我们也对此感到骄傲。同样入选的还有南尼·莫莱蒂（Nanni Moretti）的《三层楼上》(Three Stories)。如果他们最后决定去参加别的电影节，我也会为他们感到开心。最重要的事情是观众能大规模地看到这些影片。这两部影片质量都非常好，同样入选的还有彼得·道格特（Pete Docter）的《心灵奇旅》(Soul)。
Q:
如果电影销售商在线上电影市场中向买家展示“戛纳2020”的标志，这在某种层面上不就意味着“线上戛纳电影节”吗？
并不是这样的。线上电影市场是针对产业人员开放的，而不是媒体。电影市场上电影、片段、预告片、成片被观看和发生交易的地方，它和电影节不同。我很乐意听到有人给我解释线上电影节到底是怎么回事？观众是怎样的？时间和空间上是如何组织安排的？导演和制片人会同意吗？如何防止资源泄漏？谁会是最先观看的影片的观众？财务情况如何？这些影片之后还会在影院放映吗？
有一些媒体喜欢讨论线上电影节，但是他们并不会深入挖掘到底这个说法意味着什么，最终结论是什么样的。我觉得线上电影节对于那些本来只计划线上发行的影片而言有用，而不适合期望院线发行的片子，也正是戛纳所关注的片子。
Q:
一些电影从业人员对于戛纳电影节不明朗的安排表示了不满。你怎么对待这些批判的声音？
这个安排的不明朗最初来自对于整个世界发展走向的未知。我们本身的立场是非常清楚的。戛纳本来可能在5月如期举办，但我们只能等到4月15日才能确定。我们在3月19日宣布将把电影节的举办推迟到7月初。4月13日，马克龙总理宣布禁止所有电影节在夏季举办，我们不得不放弃7月的计划。然后，我们组织了线上电影市场，并且宣布戛纳标志的使用和6月初公布选片。我刚也跟你说了，我们会在6月公布戛纳在秋季的安排。日程表是相当清楚的。
事实上，有一些媒体的确希望戛纳电影节取消。取消也是很有可能的。但是，有Pierre Lescure主席在，我们并不想简单地打退堂鼓，背离所有指望着戛纳的人们，而直接挪到第74届。在戛纳的曝光意味着许多，也让我们肩负了更多的责任。我们想等待着电影回归生活，回归影院和公众的那一天到来。考虑到我们正在面临的史无前例的情境，在全世界电影从业人员和创作者的支持下，我们想出了一个尽可能满足所有人需求的调整方案。我也跟在环法自行车赛组委会的朋友沟通中了解到，他们正在面临一样的情况。
“ 最好的支持电影院的方式就是——去电影院 ”
Q:
你认为全球卫生危机导致的封锁会对电影行业产生不可修复的损害吗？
人们不应该玩这种“预测”游戏。如果影迷、观众、创作者、从业人员和媒体团结坚定地共同抵抗，没有不可修补的事情会发生。卫生危机正在影响着全世界，我们面临同样的处境。整个电影行业都会因此被削弱。我们需要扭转逆境，而这任重而道远，需要正确的方法，自律的精神和善意。对于影院而言，无论是独立影院还是连锁影院，他们面临的财物损失是巨大的，整个社会也都承受着巨大的经济影响。
展映之外，发行业也需要重振。另外一个令人担忧的方面则是电影拍摄。电影人试图继续他们的工作，继续写作，规划出新的日程安排表。电影是文化产业，从场记到导演，从制片人到发行商，从巴黎到纽约，到意大利或者印度的一个城市，成千上万的人工作在其中。
Q:
你认为电影行业会东山再起吗？
当然了。给电影行业判死刑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事实是我们很清楚这不是真相，而全世界的媒体，也包括法国媒体，都为此大做文章。是的，所有事情都会重振旗鼓：就像萨特（Sartre）在《The Words》这本书中所说的，自从影院被创造出来，人们就无法离开它。不过我也看到法国媒体和英国媒体之间的区别，英国媒体似乎对于影院的态度更加悲观，而更倾向于歌颂流媒体平台的成功。
Q:
你认为疫情会影响这期间的电影创作吗？你认为全球的封锁会让电影创作更孤立吗？
我相信电影创作者们会从我们正在经历的事情中获得灵感，并通过电影的方式表达出来。从我们今年的选片来看，我们可以看到新一代影人已经在他们的作品中反映出了我们当前所面临的挑战。这些创作者非常坚定，亦不乏诙谐，同时对自己所处时代有独到的感悟。
Q:
法国及全世界封锁政策的放宽可能会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你认为电影行业需要多长时间回归到正常？
如果疫情不出现第二波甚至第三波的话，从影院开放起，公众需要2至3个月回归电影院。如果正如我们希望那样，影院从7月开始开放，那么秋天开始情况会慢慢转好。影院重新营业的技术方面准备其实是很快的。如果大家从夏天过后就回到影院，电影拍摄也重新开始，那已经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我们在年尾依然会有所收获，为来年也做好准备。最关键的事情是找到能治疗病毒的方法，在此之前，我们的生活状态都会与之前不同。观众调查的确显示人们想要回到电影院。
Q:
（疫情带来的）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首先，肯定是电影院，它们已经几个月没有收入了，因此呈现弱势。一旦封锁解除，它们又将从零开始。无论是独立影院还是连锁影院，它们面临的风险都很高。
其次是电影拍摄，尤其是在间接或直接创造许多工作岗位的地方来说。2021年电影节的工作岗位肯定也会削减，因为电影的数量会减少。
The Instiut Lumière in Lyon
Q:
你在里昂的卢米埃尔电影博物馆工作期间，一直非常支持艺术影院。博物馆本身也经营者里昂的四所影院。你会担心艺术电影的发行会收到损害吗？
最好的支持电影院的方式就是——去电影院。许久以前，里昂的一家影院在关闭之前的最后一场放映，经理发言说：“感谢今晚大家悉数捧场，这并不意味着我不感谢各位在平日没有来光顾影院。”这意味着许多：如果大家都不去影院，那么影院就会面临倒闭。当然，也需要有一些经济方面的保护政策。2008年，我们保护了银行；那么，2020年也让我们保护影院和书店不要倒闭。个人而言，活着，我需要银行，但我也需要电影院。
Q:
你认为大银幕的体验有没有被线上发行所侵蚀？
一点也不。当然，我们看到了流媒体平台在封锁期是一个绝佳的观影渠道。但是当《复仇者联盟》打破影史票房纪录的时候，有人断言流媒体会消失吗？自从数字媒体时代的开始，我们一直在提出错误的问题。
从电视的发明开始，电影就一直在大银幕和剧院外同时存在着。后来，电视频道更多了，又有了DVD，到现在流媒体的存在。它们可以完美地共存。为什么媒体总要说影院会消亡呢，这并不是事实。为什么他们要说我们反对流媒体呢？戛纳一直非常认可流媒体的存在，它们自身有完善的制作系统，也在滋养的电影行业和创作者。我们唯一有争执的一个点是，入选戛纳主竞赛单元的影片必须是计划院线发行的影片。
但是数字社会和数字文明，并不是真实的生活。在真实的生活中，我们会有能量的汇集，想法的碰撞，讨论让我们充满激情的话题。此刻我们在家里观看什么内容呢？许多我们原本会在影院观看的电影。此前，电影院担任着这一重要文化角色。
让我们想象一下和现在完全相反的一个情景：一个电脑病毒入侵了所有的电脑，结果会怎样？人们会立刻涌向电影院，成千上万的观众会回归，就像战后电视刚诞生时期那样。让人难过的是，现实是相反的。电影院正在歇业，流媒体平台和电视生活唯一观看电影的方式。2019年我们度过了精彩了一年，2021年一定会强势回归。
Q:
5月12日戛纳开幕到来之际，你是否收到来自电影人和与戛纳有着密切联系的人发来支持信息？
我们已经收到了许多来自于世界各地发来的消息，估计5月12日之后会有更多。每个人都在祝福戛纳，因它果断的执行力，坚定的立场和对电影及创作者们的捍卫。我们最终再相见的时候，一定会举办一个巨大的派对来庆祝。
Q:
法国从5月11日开始放松封锁，这之后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我会在已故亲朋的墓前放上鲜花。然后，我会继续投身到今年的选片工作中去。
以上采访发表于Screen Daily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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